然而最值得注意的是,杜甫詩歌中,這一種地母、
神女複合統一的妻子形象,其實是從南朝繼承而來的,而且它更青出於藍。它是
「夫妻風懷詩」這一種類型的巔峰和集大成 徐復觀先生認為:「風懷詩就是所謂的色情詩,它作為一種描述
男女關係的詩歌,內涵裡只有對物的愛好,而沒有對人的感情。」
所以常常是描寫女性某一個形體或形態的美,那麼詩人呢
往往以近於矜誇的心情,來表示自己的欣賞和享受
那文人在書寫姬妾或歌妓的詩的時候,多半就是屬於這一類的風懷詩,而其實呢所謂的姬妾、
歌妓就是所謂的性對象,那麼我們在透過文字學的考察,可以發現中文的用字非常有趣。
根據篆文和甲骨文,學者判斷 「色」的這個字本義就是「女色」,或者是用來表示男女的
交媾,也就是性慾的意思,這是日本漢學家笠原仲二先生的說法
那麼因此呢,在一個比較受限制的語境裡,「色」就可以指涉性的慾望
那麼在寬泛的意識裡,色呢就可以把它當作是一種激發美感的事物的外觀
我們用這樣的觀念來看,過去的文化傳統裡,確實兩性之間的色欲
範疇,總是會脫離夫妻的倫理關係,而比較是表現在家外的青樓神女身上
所以我們可以注意到,前面我們所引述的杜甫所寫有關一些女性的美的詩
包括「青蛾皓齒在樓船」,「越女紅妝濕,燕姬翠黛愁」,還有「翠眉縈度
曲,雲鬢儼成行」,什麼「再騁肌膚如雪練」等等所特寫的身體常用句
這些詩句都是用來形容表演歌舞的女妓們
那麼在沒有道德包袱的情況下,詩人就可以大膽展開他們的男性凝視、
評賞女性的感官之美,原因就在於這裡。但是妻子雖然是一種倫理身份
但是她卻同時還是具有女性的生物性別的。這麼一來,詩人一旦把他的男性凝視
的眼光從家外的女性轉移到家內,用男性凝視的眼光來看待他的妻子,那麼他對於夫妻關係的
描寫,也就會逐漸發展出誘惑或抒情的這一種描寫方式,讓我們回顧中國詩歌史中
丈夫寫給妻子的詩雖然很少,其實一直不絕如縷。從東漢秦嘉的〈贈婦詩〉,張衡的
〈同聲歌〉,還有建安時期徐幹的〈室思詩〉,到太康詩壇傅玄的一些樂府詩,還有張華的情詩
以及潘岳的〈內顧詩〉、〈悼亡詩〉、〈楊氏七哀詩〉等等 從這些作品你都可以看出為人丈夫者的深情
那麼到了南朝梁代,吟詠夫婦生活的詩呢,更加地興盛起來,這個時候的特別的地方在於
受到了宮體詩描摹女色的風氣的影響,那麼描摹夫妻
關係時,也有很多對於女性肌體,或者是床笫之間的描寫了
那這一種把夫妻關係風懷化,就是所謂色情化的書寫方式
就被聞一多稱為「髮妻也就成了倡家」
那確實這麼一來就導致夫妻文本的宮體豔化現象,而男女之間倫理性、
感官性這兩種不同範疇就合流了,而這樣一個合流
就在詩史上形成了夫妻風懷詩的新類型。我們舉一個例子來看,盛唐詩人岑參
他有一首詩叫做〈夜過盤豆隔河望永樂寄閨中〉,就是寫給他的妻子,但是他又標明
「效齊梁體」,這首寫給閨中妻子的作品說啊:「盈盈一水隔,寂寂二更初。
波上思羅襪,魚邊憶素書。
月如眉已畫,雲似鬢新梳。
春物知人意,桃花笑索居。」
這一首詩在元朝方回的《瀛奎律髓》裡,是歸類在風懷類
理由就在於中間這兩聯描寫妻子的襪、書、
眉和鬢,這個呢都跟女性的感官美有關。
再從詩題上呢,岑參標明了「效齊梁體」,可見岑參是有意在模仿宮體豔詩的,而這一種
妻子被豔化的寫法,也確實是南朝詩人所開創的,例如沈約他在〈少年新婚為之詠〉這首詩裡
對於新婚妻子的體態容貌就有了這樣的描寫:「裾開見玉趾,衫薄映凝膚。」
另外梁簡文帝蕭綱在〈詠內人晝眠詩〉也有提到:
「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
這些作品都觸及妻子的感官魅力,甚至情色誘惑
還有劉孝威的〈鄀縣遇見人織率爾寄婦詩〉
意思是他在鄀縣這個地方遇見一個人,當然是一位女性在織布
於是他率爾,也就隨性地寫了一首詩寄婦,寄給他的妻子,其中就有兩句 「愈憶凝脂暖,彌想橫陳歡」。
再加上徐悱〈對房前
桃樹詠佳期贈內詩〉,贈內就是寫給妻子的詩,更大膽地寫到了「方鮮類紅粉,比素若鉛華。
更使增心憶,彌令想狹邪。」
劉孝威跟徐悱的這兩句詩,更取消了夫妻關係的倫理性質
從徐悱所挑明的狹邪心理,還有什麼橫陳歡,這都證明了妻子已經和性對象合二為一
這麼一來,對於傳統儒家的倫常界限來說,一旦女性的定位範疇移位
或概念混淆,把妻子物化為一個引向了原始慾望的感官誘惑力的女體
勢必就會干擾倫常秩序,而製造道德緊張,因此也會讓詩人自己
自覺地感到一種警覺,例如梁簡文帝蕭綱他就刻意地在詠內人晝眠的
時候,寫到那些身體常用句,品嚐女性的感性美的時候呢 他就刻意說:「夫壻恆相伴,莫誤是倡家。」
意思是說,我有夫壻在旁邊,你不要誤會我是一個娼婦啊。
而徐陵也同樣在那一篇詩的末尾提到說:「欲知夫壻處,今督水衡錢。」
這都是呢用來提出自清的表達,企圖把前面氾濫越界的感官描寫
藉由夫壻這個倫理角色的在場,然後整首詩就控制在社會範圍
之內,那麼這麼一來,作者就可以通過讀者,乃至於詩人自己的道德檢查 而保障了創作的合法性。
同樣的杜甫的〈月夜〉詩也是如此。「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這一聯
前面有「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的母親身份,後面呢有「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
的夫妻關係,都使得這兩句減低了突兀性
不會讓人特別注意到其中所隱含的高度的宮體豔情性質
但是其實說起來,比起傳統宮體豔情的
作品,杜甫的呈現方式,具有更大的感官飽和度和審美的張力。相比之下,那些南朝書寫可聞、
可嗅、可觸的女體的宮體詩中,每一個句子都還只是單一的感官載體,分別
各自去描摹聞啊、嗅啊、觸啊的不同感覺經驗
再看岑參〈夜過盤豆隔河望永樂寄閨中效齊梁體〉這一首詩,他描寫妻子的中間兩聯
更只是各自對應類比的機械化手法,那其中「月如眉已畫,雲似鬢新梳」這一聯也毫不特別
所以相較起來,杜甫的「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
呈現出雙向交流,跟同時並生的聯覺或共感覺
可以說是夫妻風懷詩的壓軸之作,那麼最值得注意的是
〈月夜〉全篇它是以思憶,就是思念、懷念的這樣的一個感情開端,再以地母、
神女兩極矛盾統一的一種寫法為主體,最後再以流著眼淚,那麼期望團聚來收尾
整首詩這樣的一個結構,其實也是脫胎於南朝宮體詩
是沈約〈夢見美人〉這一首詩的翻版。
沈約的〈夢見美人〉詩說:「夜聞長歎息,知君心有憶。
果自閶闔開,魂交覩顏色。
既薦巫山枕,又奉齊眉食。
立望復橫陳,忽覺非在側。
那知神傷者,潺湲淚霑臆。」
請看第一聯:「夜聞長歎息,知君心有憶。」
這是揣摩夢中美人也在意念著自己 而這不就是杜甫〈月夜〉詩的「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嗎? 那麼第二聯他說:「果自閶闔開,魂交覩顏色。」
說的是透過想像,他可以看到美人的容貌顏色,而這豈非又是杜甫在想像中看到妻子的容貌
體態,於是寫出「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的具體形容
而且呢也對應了「既薦巫山枕」,「立望復橫陳」的這種情色慾望嗎?
另外我們再看交錯其中的「又奉齊眉食」這一句
它強調了舉案齊眉的賢淑,而這就對應了〈月夜〉詩裡面的「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都是表達詩中女性的道德倫理的,那麼至於
最後的兩句,「那知神傷者,潺湲淚沾臆」
這又恰恰就等於〈月夜〉詩的「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
表現出雙方隔離相思的悲哀,而且呢都留下了淚水,在這樣的參照下,我們更可以說〈夢見美人〉
全篇裡,它是透過想像的濃縮跟拼合,投射出男性潛意識裡兼美俱全的女性形象
也就是說舉案齊眉的賢妻、和巫山橫陳的美人交錯在一起,同時存在
而詩人所魂交的女性,就同時包含了婦道的德行、以及神女的魅力這兩種
雙重的性質,而這樣依違擺盪在倫常道德和情慾耽想的夫妻關係
也就使得〈月夜〉這首詩成為對六朝夫妻風懷詩
類的回顧與發揚,也更是青出於藍的最佳繼承人,強化了夫妻風懷詩這個很特殊的詩歌譜系
杜甫曾經說,他學習創作的態度是「清詞麗句必為鄰」
他對於女性美的細膩刻畫,本來也就不曾迴避,像〈麗人行〉
這首詩,其中對於貴妃姐妹的美就有了絕美的形容:「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所謂的「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真是把美人勻稱優雅的體態體貼到入木三分
完全不像一般詩人刻畫眉目面孔,流於皮相,也可以說他達到了「美人在骨不在皮」的境界
因此我們也可以看到杜甫的筆端,深入到每一個領域,閃爍著多樣的姿彩
他真誠地實踐了他所主張的「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的理論
也難怪他會對一味復古,偏執否定六朝詩歌感到不以為然了,就這點來說
青出於藍的夫妻風懷詩,再度證明了杜甫海納百川的宏大實踐
他確實是言行如一。